【奉天逍遥】冽下泉之陌上（下）
雨停的时候，天色渐晚。
天迹仍然没能从法儒的口中探寻出更多的底细。似乎除了“嗯”他再也不会别的词句。
若非是他周身难掩的浩然正气，天迹都要怀疑是不是地冥又搞了什么傀儡来捉弄他。
地冥总是喜欢捉弄他。
用各种各样的方法，提醒他身侧少了一个护他周全的人。
所以天迹特别讨厌地冥，他想揍他。他堂堂天迹，其实并不需要谁来护他周全。何况，他一直都是想护奉天周全的。
可他没能护住这个周全。他把奉天弄丢了。
“嗯？”法儒忽然疑惑的转了头。天迹也立马察觉到那恼人的气息。
是地冥。他恨不得立马拔出神谕出去砍了他。但刚迈出去一步，他又立马转了身回来。将怀中的守心玉掏了出来珍之重之地交到他手上。
“帮我看一会儿，我马上就来取！不许弄丢了啊！”然后不由法儒拒绝便没了人影。
掌心的玉仍有余温，法儒看着这枚璞玉，兀自叹息。守心玉似是有所感应一般发出微微光亮，法儒回神，立刻敛了周身正气，守心玉的光芒终于只得莹莹一抹了。
小陌觉得，法儒和天迹一样，是个很温柔的人。
等了一会儿，不见天迹归来，法儒起身欲走。店小二便立刻凑了上来。
“客官，方才那位道长还没结账呢，您是不是替他结一下？”
看着笑脸盈盈的店小二，法儒沉默了半晌，终是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两。
“哎呀！这太多了，小店找不开呀。”
“不必。”法儒默然的从他身边走过。天色渐晚，过了时辰，天迹欲寻之人怕是便无所着落了。
这一次，终是无可避。
一直追着地冥气息到了镇外的天迹终于抓住了他。地冥的傀儡牌在他眼前晃了几圈被他一巴掌拍碎，隐匿在幻术后的地冥便现了踪迹。
这次他没有换装扮，顶着和天迹一模一样的面孔，笑的几分邪魅狂狷。
“怎么，对冥冥之神的安排有所不满？”地冥看着天迹一脸气愤的模样。“还是这一名儒者，仍然比不上那个目中无人的君奉天？”
天迹气急，拔剑就上。
地冥总是懂得如何刺痛他，屡试不爽。几招过后，地冥一手持剑挡住天迹攻势，一边还不忘言语挑衅。
“这一次的剧本，我可是专门为你而写。”
“许家公子和小陌是不是你干的好事！”
“哈……原来眩者在你眼中是这般无聊之人么？”
“你不就是这般无聊的人么！”又是一剑划破，神谕与神泣同时低鸣。地冥的脸色微变，收招欲退。
“别走！把许墨卿的魂魄留下！”天迹举步急追，却仍是不及。
“哈哈哈哈……那等凡人的际遇不在眩者剧本之内。天迹，我的礼物，你可要好生体会。”
天迹有些莫名的看着地冥消失的方向。
他就是为了来挑衅一下自己？“无聊。”收剑回鞘，他抚摸了下身后不安躁动的正法剑。
他皱眉思索了片刻，终是返程。到了酒楼，人已不见。不理会小二上来的奉承，他转身便冲着镇外飞奔而去。
守心玉与他心意相连，他毫不费力的就找到了在田间矗立的法儒。
看着急急赶来的天迹，法儒将守心玉递过去。“给你。”
“你怎么会来这里？”天迹有些疑惑的看着四周，这里不就是白天遇到小陌的地方么。兜兜转转，怎么还是回到这里了。
“你不是要寻许墨卿的魂魄么？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要寻许墨卿的魂魄！”天迹惊讶的看着他，“不对！你怎么知道许墨卿！”他狐疑的看了眼守心玉，“才多久，小陌就被你收买了？”
法儒有些无奈的看着他，“三年前，是吾替他封印。”
天迹讶然的抬头看他，“竟然是你？天底下，会有如此巧的事情？”
法儒摇了摇头，“并非是巧合。”
“欸？”
法儒转身望着不远处，“世间之人，皆有七苦。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怨憎会、爱别离、求不得。”
“好好的，说什么佛法。”天迹蹭到他身边，看着他。
法儒突然侧头看他，问道：“若是遇到一人，倾心相待，然世事作弄，不得相守，该当如何？”
天迹的心都跟着颤了一颤。
半晌后，他才支吾着答：“不知道……反正，既然是倾心相待之人，不管世事如何作弄，我总是要和他在一起的。”
“痴儿。”
“喂！人间自是有情痴，不懂么！”天迹有些不忿，“你难道不知道，问世间情为何物，直教人生死相许么！”
法儒不语。周遭顿时显得格外的安静。
安静的让天迹有些不耐。
“三年前，许墨卿求吾，莫要救他……”
“啊？”天迹有些反应不过来。
“三年前，吾本可将他失落的魂魄引渡回本体。但他求吾，不要救他。”
这大概是第一个，求他不要救自己的人。法儒沉默了许久。直到守心玉中传来声声啜泣。
“小陌……”
天迹有些迟疑的开口。“是不是你，夺了他的魂魄？”
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相遇，金风玉露一相逢，便胜却人间无数。才子佳人的美好桥段总是让人无限遐想。
彼时的许墨卿，出生优渥，饱读诗书，品性纯良，无疑是才子的最佳写照。一个芳菲四月，一次外出远足。至郊外陌上，邂逅一名倾心之人。
只是从不曾想，这会是一段人鬼殊途的无望之缘。
“小陌原本是没有名字的。”小陌侧坐在田埂间，轻轻的诉说那段过往。“我在这里很久了。久的，把生前的所有都忘得一干二净。”
“那年，大概也是这样的天气吧。我沿着田间那条路一路走，直到遇见了墨卿。”说到此处，她忽而笑了，“他是第一个看到我的人，特别的冒失，说话都结巴。他问我，姑娘是鬼么？”
看着小陌，天迹突然开始不忍。
“他给我取名小陌。因为我忘了我的名字啦。”小陌搓了搓她的衣角。“他说陌上相逢，是天地许的缘分。小陌这个名字，我很喜欢。”
如果鬼也能流泪，天迹想，小陌现在应该已经泪流满面了。可他见她笑着，反而格外的心疼。
“我去不了镇上，那儿阳气太重了。他便天天来这里看我。教我读书，教我写字。跟我说镇上的趣事，跟我说外地的趣事。时间久了，我觉得我似乎也不再是一个孤魂野鬼了。”
“后来我有了一个家。墨卿许我的一个家。”
“可我忘了，我已经是个死人了……”
说到这里的时候，小陌没有再继续说下去。她俯身跪在地上对他们二人拜了又拜。“道长，我想寻的人已经寻到了。求您帮我最后一件事好么？”
第二天拂晓，天迹越过许家重重宅院，窜进了许墨卿的居室。封印法术解的轻而易举，他将守心玉中的魂魄引入躯体之内时，仿佛听到了小陌的道谢声。
然而在数个时辰前，小陌便早已消失了。
院中的梧桐似乎又重新开始有了生机，法儒伸手摘了片梧桐叶，观摩片刻，便松开手，任由其自指尖落下。
他仿佛看到那年夏天，一个咋咋呼呼的少年从父亲身后窜出来的模样。他不曾见过那般毫无规矩的人，也不曾遇见过那般如阳光般温暖的人。连自己，都仿佛被暖化了，开始恣意张扬。
那是他，遇见过的，最好的少年。
“在发什么呆？”一张熟悉的脸放大在眼前，法儒眨了眨眼，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。“唉，你可一点都不好玩。”
“处理完了？”
“嗯，醒了，什么事都没有，就是大男人一个涕泗横流的，有点看不下去。”
法儒沉默。
“奉天……”天迹忽然开口唤他。
法儒身形一颤。“……什么时候察觉的？”
“嘿嘿。”天迹粘了上来，伸手拦住他的腰，“见到奉天的时候就怀疑啦，不过当时以为是地冥的恶作剧。”
“是么。那如何又确定了。”
“后来，正法总是在微鸣啊！”天迹痴痴地笑，“不过，我是刚刚看到你出神的时候才确认的。”
法儒低头看着他满是笑意的双眸。
“奉天方才是在想我吧。是吧是吧？”天迹得意的说道：“我认得那个眼神啊，因为奉天以前想我的时候都是那个模样的。”
法儒终是伸手揽住了他。“逍遥。”
“抱歉。”他听到天迹在他耳边说道。“我竟然忘了奉天。”
法儒一手揽住他的身子，一手抚着他的脑后。“不是你的过错。”
“回来就好，奉天。”天迹把头埋在他肩上，笑着笑着，便再不出声了。
有风掠过，吹得梧桐树叶沙沙作响。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斑驳的碎影，法儒看着，像是看天迹破碎的记忆。
他追逐着天迹已经数年。
如同天迹追逐着他数年一般。
有些过错，即使不是自己亲手所造就，然一旦身处源头，便再也无法若无其事。事到如今，天迹失忆，地冥反叛，究其源头，不过是因他一人。法儒如此想着，心思更加沉重。
低首看着怀中人的睡颜，法儒眼神几经变幻。
梦中，又回到那片田埂间。眼前是小陌凄然的笑颜。她望着自己，恳求道：“求您帮我最后一件事好么？”
“你是不是想要我救许墨卿。”
“墨卿是因为我才如此的。可是如今，我不想和他在一起啦。”小陌倏尔一笑，“那个大哥哥说，与其两个人永不的解脱，不如忘记。墨卿，本就应该有更好的生活。他应该娶妻，生子，福寿绵延，子孙满堂……”
身旁有人开口道：“相濡以沫，不如相忘于江湖。”
“狗屁的相忘于江湖！呸呸呸！”天迹突然暴起，“既然相爱，那么便是两个人的事！怎么可以替对方做决定！”
“道长，小陌已经是鬼啦。”
天迹看着她，“小陌，即使无法相守，也该明了对方的心意。许墨卿，他要不要忘记你，是他的事情。你不能替他抉择，那样不公平。”
小陌看了他许久，小心翼翼的问道，“你说，墨卿，会忘记我吗？”
梦境忽转，眼前是许墨卿哀伤的容颜。
“我想一直陪着小陌，即使她不知道我还陪在她身边。”许墨卿掩面而泣，“上天让我遇见她，却又不肯成全，为什么？”
“人鬼终究殊途。”天际无奈叹息。“小陌希望你能安好。”
许墨卿悲泣不止。忽而有雨滴落下，一点一滴，渐渐淋漓。
“墨卿……你要，好好地呀……”
离开许家的时候，许官人千恩万谢的送了许多的金银财物。天迹大包大揽的塞了满怀。他看着仍然沉浸哀伤之中的许墨卿，决定还是说点什么。
“小陌我们已经送入轮回了。你放心，她也许在不久将来，会在某一处托生。能相爱是难得的缘分，你只要好好地，就足以宽慰她了。按理说呢，她曾寄身的守心玉我该留给你做下纪念，不过那是我师弟送我的，所以我就只能抱歉啦。”
许墨卿躬身拜谢，“道长不必如此，墨卿该拜谢道长才是。”
“好啦，你看得开就好。我也要走了！趁着天色不错，我也该启程了。”
“不知道长欲往何处？”
“我呀，和小陌一样，要找一个人。”天迹俏皮的一笑。
“可是道长所言的那名师弟？”
天迹一挑眉，“不错嘛。这般聪慧，难怪小陌如此喜欢。”他眼神一转，望向远处。“我把我师弟弄丢啦，得亲自去找回来才行。”
许墨卿又是一拜，“愿道长得尝所愿。”
“承你吉言啦！”他笑道，挥手作别。临出门又记起来什么似得，回首喊道：“明年的四月初九，你往东去走走~会有惊喜哟！”
“啊？”许墨卿莫名的看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，“四月，初九？”
行至阡陌之上，忽而又开始落雨。
“这鬼天气！”天迹不满的抱怨，掩头而奔。忽然不小心撞上一人。“抱歉抱歉！”一抬头，是熟悉的白衣白发，冷如霜雪的面容。
“兄台是……”
面前人眼色一黯，声色低沉。“在下法儒。天气骤变，共撑一伞，阁下可会介意？”
身后的正法微鸣，天迹呆呆的看着他，终是伸手抚上了他的脸。
春江水暖，君可归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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