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家青岚

赤子歌(2)

几乎是一夜之间便入了秋。

看着院中的草木,君奉天只觉得满目萧索。身后的会议室里仍然传来激烈的争执声,一声高过一声,他听着,内心觉得好笑。

他对少帅,到底还是错看了。

“怎么躲到外头来了,如果你提出解决的办法,他们应该会考虑的。”身后传来温润而平和的声音。君奉天回头,果然看到义弟君觉。

“诸多中央长官都在,那还用得着我多言。”君奉天的语气里毫无波澜,但君觉倒是感受到了他的怒气。

“校长已经知道了。”君觉瞥了一眼他的神色。

“是么。”君奉天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丝松动。“有何指示?”

“暂时还没有……”君觉有些尴尬。果然君奉天冷笑一声,“奉天、四平、营口、凤凰城、安东……”他眯了眯眼,“南满铁路沿线十八城。呵,校长的涵养倒是越发的好了。”

君觉也觉得憋屈,不过一夜之间,大片领土丢失。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,当地的驻军竟然是一枪一炮未放的被人屠杀。

“东北有消息了么?少帅怎么说。”君奉天有些痛心,太阳穴跳个不停,让他脑仁都开始剧烈的疼痛。

“少帅下达的不抵抗命令,至今仍然没有……”

“混账!”君奉天怒然。转身大步往会议室走去,君觉被吓了一跳,连忙赶上去。“奉天!你别冲动,东北军是他张汉卿的部队,我们没有办法直接指挥!”

“他们首先是中国军人!”君奉天瞪了他一眼,“我是军人,我辈将士,不是为了绥靖而生。”

知道他指的是国府对于整个事件寄望于国联的事情,君觉也无奈。如今国家积弱积贫,国力不足,和强国交战并不是明智之举。

但他也明白君奉天及其他军界一些人的想法。军人卫国而生,不能守疆护土,是失职和耻辱。

“长官!长官!”远处跑来一名少校,气喘呼呼的急急奔来,到君奉天面前便立刻站定了,军姿肃然,向他敬礼。然后双手递上一份文件。

“长官,长春失守。日军向吉林进发!”

君奉天看着电报上短短的几行字,无数的心绪不停的翻涌而上。

君觉看着他的表情,对东北的局势更加担忧了。

长春失守,若吉林守不住,那锦州怕是也保不住了。

 

“……日军于九月十八日晚,袭击我东北军北大营,八千名将士为国牺牲……”

“咔”,玉逍遥把广播关了,眉头皱出了川形。帮着佣人收拾餐桌的玉箫停下手来看他,见他抓着报纸走来走去的模样不禁担忧道。

“东北会出事么?”

“已经出事了。”玉逍遥没好气地道“难道你觉得东北还歌舞升平呢。”

“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问的这个。”玉箫也没好气的回到。

玉逍遥摇了摇头,“不知道,谁知道呢。日本人狼子野心,一个东北能满足他们?可如果真打起来,如今的中国能不能与之抗衡?”

“会和日本开战么?”玉箫闻言紧张起来。

“是已经开战了!”玉逍遥把报纸往茶几上一扔,然后将自己摔进了沙发里。“二十万人,竟然毫无抵抗的让人连夺数座城池。张汉卿的一世英名啊,这辈子也洗不干净了。”

玉箫也默然。张汉卿在他们学生心中都是很有地位的。奋力卫国的英雄,一夕之间丢了大片国土,实在让人唏嘘。

“张妈,去给离经热杯牛奶吧。”她转头对一旁的佣人吩咐。

“好的,小姐。”

“给我也热一杯!”玉逍遥立马从沙发里探头出来。

“你不是刚吃过饭么,怎么又要喝牛奶了。”

“我想事多,消耗的快!”

“我看你操心的还不如奉天呢,怎么就没见他吃这么多。”玉箫呸他。

玉逍遥很不在意的反驳,“奉天是越操心吃的越少,我是越操心吃的越多。能一样么!”

“我就没见过你吃的少的时候!”玉箫抓起一旁沙发上的抱枕,往已经瘫在那儿的玉逍遥身上扔去。

“别懒了!赶紧起来去接离经!”

玉逍遥拖拖拉拉的磨蹭了许久才出了门,嘟着嘴一脸的不情愿。外面的风有点大,他看着天气,觉得上海的天气真奇怪,之前还热的不行,这一下子就仿佛是入了秋。

他想起在南京的君奉天。离东北事变已经快一个星期了,他一直没有来消息,怕是在军部忙的焦头烂额吧。

比起自己的无所事事,君奉天似乎一直都在忙碌。从北伐,到现在。不知不觉,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。

“玉哥哥。”

低头看着正仰着头望着自己的玉离经,玉逍遥不禁感叹,“连离经都已经这么大了。”

玉离经莫名的看着他,然后有点嫌弃的拨开他摸自己头的手,“不要摸头啦,会长不高的。”

伸手捏了一把他仍有些婴儿肥的脸蛋儿,玉逍遥哈哈的笑,“离经肯定会长高的,长得高高的,比我和奉天还要高!”

牵着离经回去的时候,离经仰着头问他,“刚刚玉哥哥站在门口想什么?”

“在想你奉天爸爸。”玉逍遥的口气里带了些感慨。

“爸爸不是去了南京么?”玉离经也跟着叹了口气,“我也想他。”

玉逍遥看着他的模样,不由得笑起来,捏了捏他的耳朵,“小家伙,我想的跟你不一样哟。”

他看着被风吹动的树枝,带起片片落叶。

我想念的,是当年的奉天啊。

 

民国十四年的广州,是记忆里最年轻的样子。

那年黄浦江边的陆军军官学校,也有着最朝气蓬勃的一群人。玉逍遥想,他大概,再也遇不到那么一群好的少年,也再也遇不到那么好的一段时光了。

“逍遥!徐教官找你!”树下传来同学的呼唤,玉逍遥懒懒的挂在树上,繁茂的树枝将他遮了个严实,他掀开帽檐,斜眼看了下树下的来人。

是同班同学,君觉。

“啊……我躲这里都能被你找到。”玉逍遥抱怨的跳下树来,“看来我的伪装要进一步加强了。”

君觉笑着帮他拍掉身上的树叶,“你也别胡闹了,要是被叶主任看到了,又要说你了。”

逍遥吐了吐舌头,俏皮的一笑,“我才不会让他抓到呢!对了,徐教官找我干什么,我记得作业我有交啊。”

“谁知道呢。说不定叫你过去给你开小灶?”君觉冲他眨了眨眼,“你要小心啊,据说他们共产党特别会做思想工作。你别成了苏维埃呀。”

玉逍遥冲他肩上给了一拳,“胡说什么呢。”

君觉忽然认真道:“我说真的。虽然现在两党合作,但毕竟不是同一个主义。”他凑近了身子贴在他耳边小声道:“前些日子,奉天就跟一个跟他宣扬共产主义的同学打起来了。”

玉逍遥不自觉的挑了挑眉。君觉一摊手,“所以啊,奉天可是个坚定的三民主义者。”

直到在办公室门口喊报告的时候,玉逍遥的思绪还停留在君觉的那句,“奉天是个坚定的三民主义者”上面。

徐玉喊了两声请进都没见人进来,终于抬起头来,看玉逍遥军姿笔挺的站在门口,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。

“又在想什么呢,这么出神。”

“啊?徐教官。”玉逍遥忽然回过神来,见徐玉微笑着看着自己,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,“那个,刚刚走神了。”

徐玉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桌子,示意他坐下。

“马上就要毕业了。想好了要去哪儿么?”

“啊?”玉逍遥闻言一喜,“还能自己选的?”

徐玉见他期待的模样,点了点头,“你小子别得意忘形了,虽然你成绩不错,但也不是想去哪就能去哪里的。”

玉逍遥探了探身子,余光瞟到了他桌上的文件。笑的滑头,“徐教官,你已经给我选好了吧。”

徐玉立马把那份文件压在了手肘下,“你的小心思收起来些。”他一顿,忽然转了话题,“听说你和二期的君奉天关系不错?”

玉逍遥有些迟疑,“这个,和我的安排有什么关系么?”

徐玉似乎没听到他的问题一般,“君奉天可是二期里特别出色的学生了。”他兀自感叹,玉逍遥开始有点担心。

徐玉忽然认真的看着他,“君奉天的父亲,是云南势力极强的军阀。虽然如今也属于国民革命军的序列,但实际上,并不是完全听命于国府的。”

“嗯,君伯父他,是个很独裁的人。”玉逍遥一挑眉,“但是奉天不是的。他和他父亲一向合不来,所以很早就自己跑出来参加革命了。他的理想是挽华夏之将倾,不惜一切拯救中华。不然也不会受国父青睐,特意推荐来学校了。”

“我不否认君奉天的优秀,相反,我们都认为他是个很出色的年轻人。”徐玉也停顿了一下,“他对他的信仰也十分的坚定。”

玉逍遥默然。

“不过,他即使自认为抛下一切独自奋斗,他的背后依然牵系着整个云南君家。”徐玉冲玉逍遥示意,“你懂么?”

“各派系都在招揽他?”玉逍遥试探的问。问完他就觉得多余了。徐玉说了这么多的意思昭然若揭。

“徐教官,您的意思是让我去和奉天在一起?”

徐玉欣慰的点头,“你二人本来就是旧识,现在你又是他的学长,他自然会给你几分面子。他即将调配到第二军任少校营长,你也跟着过去做个上尉排长吧。”

玉逍遥抿了抿嘴。能和他在一起自然是开心的事情。这么多年,两人一直彼此跟随着彼此的脚步,从来都没分开过。

可他万万没想到,在最终的主义信仰上,两人有了这么大的分歧。

玉逍遥原本是想要去第四军的。

“逍遥?”徐玉见他迟疑的模样,最后又补充道,“这也是,周主任的意思。”

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,两个人的命运便变得纠葛不清。

两人一路东征,北伐。经历了大大小小的事变。他的身份被保护的很好,一直都未受过任何的牵连盘讯。

他看着君奉天一步一步踏着耀人的战绩一路向前,军阶也一日比一日高。他是黄埔最闪耀的明星之一,是众人口中赞不绝口的青年将领。

玉逍遥一直就在他的身边,看着他一步一步实现当初的誓言。他陪着他,两人一起,将年少时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,渐渐实现。

他一直以为他可以和君奉天这么单纯的,作为生死之交,同袍战友一路走下去。放下那些遥不可及的杂念。

只做生死与共的同袍兄弟。

直到那年刺耳的车鸣和枪响声响起,打破他自以为是的幻梦。

猛地睁开眼,玉逍遥呼吸急促的喘了好几口气才缓了过来。忽然有只胳膊搭了上来,然后把他一把捞进了怀里。

他有些懵。直到身后传来的暖意熨帖了整个后背,他才彻底从梦中回到现实。

沉稳的呼吸在他耳后规律的起伏,玉逍遥安静的听着,夜晚宁静,他忽然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君奉天说。

悄悄的转过身子,他看着他闭着眼安睡的模样,忽然又什么都不想讲了。

很多事,很多话,其实他们已经在当年说尽,以后不必再言。

他偷偷的在他满是胡茬的下巴上亲了一下,换来君奉天更用力的将他摁进怀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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