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万雪夜中心】《芙蓉谣》1
光绪二十七年。
长沙下了一场很大的雪。大雪连着下了数天，长沙城都被一片白色裹住，放眼望去，银装素裹，颇有一股清冷雅致的味道。
比起城里，湘江边则多了许苍冷的味道。远处是被白雪覆盖的岳麓山，未被冰封住的湘江在一片白色里划出一条黑色分割线，一路向北。
万绍光沿着江边一路走。
他从家中偷跑出来快要两个多小时了，原意不过是想上橘子洲头看看，却是忘了这寒冬腊月的，不会有摆渡的船家愿意渡人了。
雪仍在下，他身上的貂皮斗篷也似乎沾上了湿意。他早在一个钟头前就回家去。但奈何不小心弄丢了原本夹在长袍里的一卷《离骚》，怎么也得寻回来才行。
日头渐渐的从天边处不见了，夜色也从另一边弥漫开来。他停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，望着奔流的湘江不禁伤感。
这书怕不是早就落了这湘江，没于这江水中了。
可惜不是落在汨罗江中。他叹了口气，摇了摇头，打算回程。
“娭毑……姐姐……”
有微弱的呼声，似是呓语，又似是呢喃。万绍光有些惊讶的四顾，这里竟还会有别人么。然而环顾四周，除了雪色，什么也不见。
“……冷……”
若有似乎的声音传来，夹在风中，像是梦中的呼声。
“谁？是谁在说话？”
没有人应他，他犹豫了一下，估摸着应该就是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，走出不过三步，他突然发现眼前有个比周围高了不少的石头。
大概……是个石头吧？
就在他惊疑未定的时候，那块“石头”突然动了一下，他恍然到原来是个人，赶紧上前将人扶了起来。
拂开这人面上的雪，他才发现是一个冻僵了的小女孩。估摸不过四五岁的年纪，小小的，脸蛋早就冻的发紫，双眼紧闭着，嘴巴里还在微弱的呼唤着“姐姐、娭毑”的声音。
“醒醒！”他忙解开了身上的貂皮斗篷给她裹上了，但那暖意尚透不过她单薄的棉衣，万绍光有些着急。
没有人教过他应该怎么去叫醒一个被冻僵的人。但他觉得如果由着她这么睡下去，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。
万曙天跟他说过很多贫穷人家的孩子老人，在冬天活活冻死的景象，以此教导他要懂得疼惜他人。
“丫头，醒来！”他将她抱紧了些，身上的温暖也渐渐被冬雪掠去，他忽然想起出门前从酒窖里偷拿的一壶酒。小小的，藏在他衣襟夹层处，他赶忙费力的掏了出来，拧开瓶盖的一瞬，陌生的酒香呛的他直咳嗽。
“死马当活马医吧，但愿有效。”他小心的给她灌了下去。也不过一小口，女孩咳嗽着颤抖，不多时便睁开了眼。
万绍光有些惊喜，这误打误撞的，倒是把人弄醒了。
“醒了？丫头。”
她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人，不言语。万绍光有些不好意思，说起来他也不过十一岁的年纪，身量未长，抱着她也颇有些费力。
“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，你家在哪儿，你家人呢？”
女孩的眼神变得冷了，万绍光自知失言，“对不起。我是不是不该问。”
女孩摇了摇头，“我没有家人。”她低头咬着唇，寒冷让她控制不住的颤抖，“我也没有家。”
“天晚了，要不然，你先跟我回去吧。你放心，我家是城里的大户，不会伤害你的。”他诚恳的看着她，“你也饿了吧，跟我回去，我让厨房给你做好吃的。”
女孩也不应他，却也没拒绝。万绍光也只当她是默认了，站起身来，“能自己走么？要不我背你吧。”
女孩挣扎着站起来，没有同意他的提议，却拽住了他的衣袖，万绍光微微一笑，伸手握住了她的手，“别怕，我叫万绍光，你叫什么？”
女孩摇了摇头。
“不想告诉我么。”万绍光有些遗憾的说道。
“不……不是的……”女孩有些急切的说，“我……我叫丫头。”
万绍光哑然失笑，“这算是什么名字。”但细想想，这样一个独自在江边冻僵的女娃，想来是被遗弃，或是走失的。但看看她的穿着，被遗弃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。
穷人家的孩子，通常就没什么正经名字，何况，她又是个女孩。
他牵着她一步步的往城里走，远处的人家都开始上灯了，饭菜的香味也开始在空气中飘散开来。
这是个不太一样的雪夜。万绍光想着，突然就低头对一直沉默的女孩说道：“要不，我叫你雪夜好不好？”
女孩怯生生的抬头望他，“雪夜？”
“对，雪夜，现在不就是雪夜嘛。”他指着前方，雪花自夜空中飘散而下。女孩顺着他手指向的方向望去，却只望见了万家灯火。
因为偷跑出府，万绍光被万曙天罚了在小祠堂跪一晚的经。然而被他带回的小丫头倒是被留在了万家。
万曙天看着眼前收拾干净了的小粉团，竟有些喜欢，不过许是先前教训万绍光时严厉的模样吓到了她，直至到现在她也不敢抬头望他。
“别怕，丫头，来，告诉伯伯，你叫什么呀？”
“……雪夜。”女孩有些紧张的揉着衣角，不敢抬头。
万曙天伸手揉了揉她的头，“雪夜，真是个特别的名字。你姓雪？”
女孩摇摇头。
“那姓什么？”
女孩又摇摇头。
“……”万曙天无奈的笑了一声。“也罢，你先在这儿住下。钱妈！”他从外喊了一声。有个婆子应声进来了。
“老爷。”
“你先带雪夜去吃点东西，然后安置在西院吧。”他笑着又揉了下女孩的头。
“是，老爷。”钱妈上前牵了女孩的手却被一下就挣脱了，顿时有些不快。“怎么还是个犟脾气呢。”
“不去……”女孩终于抬头望向了万曙天，一把扯住了他的衣摆跪在了地上。“雪夜不去。”
“起来。乖。”万曙天把她拉扯起来，蹲下身去看她，“别怕，她是家里的婆子，不会欺负你的。”
“光哥哥……”女孩小声的，似乎想要求情，又似乎只是因为害怕所以唤着这府邸里她唯一算是熟悉的人。
“明天他就会去西院看你。你先去休息，好吗？”
女孩终于让了步，松开了他的衣摆，端端正正的给他磕了两个头，才起身跟着钱妈出了屋。
“倒是个伶俐的丫头。”万曙天轻叹一声。
到了西院的厢房，钱妈指着房内的雕花床榻对她说：“今晚就睡这儿，要是渴了，桌上的茶壶里有水，要是如厕，就出了房门往左，侧门右边就是茅厕。”
雪夜点点头，“晓得了，钱妈妈。”
钱妈见她不吵不闹，说话也软声软气的，也舒心了不少。和气的说道：“丫头，别怕。咱家老爷少爷那都是菩萨心肠，既然留了你，就会给你安置个好去处的。今晚先安置了，有事明天再说。”
雪夜抿着嘴不说话。钱妈也不再说什么，替她把床铺好了，就走了。
她终于有勇气打量起这个房间。这是个很漂亮的房间，虽然不大，但床榻桌椅都是她从未见过的好看，摆设也是些她从未见过的字画、器皿。她走到床边，伸手捏了捏被子，绸缎的被面滑滑的，内里是软和的棉被。
她从来都没有盖过这么软和的被子，也从来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。她用力捏了捏脸颊。
“哎呀……”疼痛感真实而强烈，她揉了揉脸颊，对眼前的一切仍然有些不可置信。当白日里，父母将她丢弃在湘江边上，对她说乖乖在原地等时，她就再也不曾想过其他。
然而她活了下来。
她竟还活着。
院外打更的声音传来，她听着二更的梆声响过了，放开了抱在怀里的锦被，朝外间走去……
“……故今日之责任，不在他人，而全在我少年。少年智则国智，少年富则国富；少年强则国强，少年独立则国独立……”
“吱——”身后房门发出低哑地响声，万绍光停下了默背，转头去看，却有些意外的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。
“雪夜？”
听到他的声音，原本倚在门外的雪夜忽然有了勇气似的，快步跑了进来，一下就扑到了万绍光的怀里。
万绍光有些莫名，正想问她是怎么来的，却感觉到她正在啜泣，身子一颤一颤的，小声的不敢发出声音。
“怎么了？是婆子们欺负你了？”万绍光轻轻拍着她的背，柔声安抚。
雪夜摇了摇头。
“那是我爹凶你了？”他笑道，“不应该啊，我爹从来不对女孩子凶的。”
雪夜又摇了摇头，这一次她抬起了头。
万绍光看着她濡湿的眼眸，伸手替她擦了挂在鼻头的泪水，“别哭了，有什么事就跟我说，我会保护你的。”
雪夜哽咽着，一会儿就平复了。她伸手覆住他的膝头，轻声问，“痛不痛？”
“不痛，你看。”万绍光撩开衣摆，膝盖上垫着厚厚的护膝。“奶娘偷偷给我戴了这个，一点都不痛。”
万绍光笑，雪夜也跟着笑。
“雪夜，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？”
雪夜又低下头去，“我，害怕……”
“是不是怕黑，不敢睡啊？那就燃着灯睡，没什么好怕的。”万绍光安慰她。
“不是的……”雪夜摇着头，仰头看他，“我……我不是怕这个。”说着她还比划着说：“我三岁的时候就一个人走夜路啦，我不怕黑。”
“哦，是么？”万绍光笑着说，“那雪夜怕什么？”
“我……怕你不见了……”雪夜小声的说。
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心口，万绍光有种喘不上气的难受。
“方才，钱妈妈带我去房间休息。里面好漂亮，床也好大……被子也软软地……就像是梦里一样。”她忽然拼命的摇头，“不对，梦里面，我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房间。”
万绍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，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“光哥哥……”
“我在。”
“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？”雪夜灵动的眼望着他，仿佛透过了他的心。
万绍光喉咙里有些发涩，“没有为什么。我只是想对你好而已。”
“从小，除了娭毑和姐姐，没有人喜欢我。”雪夜的悲伤化作泪，慢慢的落下，“爹和娘只喜欢弟弟。娭毑死了，姐姐也被卖了……”她的眼泪突然簌簌的落，止都止不住。万绍光心疼的把她揽在怀里，轻拍着的她的背心。
“没事了，都过去了，不要想了。”他也难受的湿了眼眶，“雪夜，以后在万家，没有人会欺负你的。”
怀里的小人突然挣扎着仰起了头，“光哥哥，我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吗？”
“当然，只要你愿意。”万绍光肯定地点头。
“愿意！”雪夜忙不迭的点头，生怕他反悔似的攥紧了他的衣袖，“我要一直和光哥哥在一起。”
万绍光失笑，身子一偏，本已跪麻了的腿突然涌上一股刺痛，渐渐恢复知觉的不适感让他咬紧了牙根。
“光哥哥！”雪夜忙去拉他，可拉不动，反倒扑倒在他身上。
“没事……一会儿就好。”万绍光索性将她拉到一处躺了，地上的蒲团正好够他们俩人躺在一处，二更早过了，算算时间早已经是凌晨1点多了，应该不会有人来了，那跪不跪地也就无所谓了。
“雪夜，不要害怕。以后我会一直保护你的，我会去拜托爹爹去找你姐姐，把她赎回来，以后你们都在万家。你爹娘不要你了，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，好吗？”
“真的吗？”雪夜枕着他的胳膊，侧身看着他。
“我不骗人的。你要是不信，我们拉钩。”说着，他伸出小手指，勾住她的小指。“拉钩上吊，一百年，不许变！”
雪夜终于又笑了起来。万绍光看着她笑，一直憋闷着的胸臆也终于顺畅了开来。
明天，会是个好天气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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